《再見瓦城》:「長鏡頭」以外的世界

再見瓦城
《再見瓦城》海報

《再見瓦城》並不是一部接近圓滿的作品。在劇情上,該片有可多作說明的地方。作為一部電影,它並不是不無瑕疵的。然而,我認為在整體上,《再見瓦城》卻是一部「有意義」的電影,是值得觀看的。

我一直頗為反對,在撰寫電影評論的時候,作者投放過多的私人情緒、或個人經歷在評論裡面,即,評論太容易受這些因素所主導。但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確常回常起與自己相關的一些經歷。

阿國最後為什麼會殺害蓮青,然後自殺?如果換一個俗套一點的說法,那就是:一個人寂寞起來,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出來。殺害蓮青,是因為絕望;以後自殺,更是加深了的絕望。

蓮青一直在尋找向上游的機會,她不甘心留守於處於鄉郊的工廠裡,想要回到曼谷市中心打工。不過曼谷也終只是她的跳板而已;與蓮青相對的,是阿國的「不思進取」,他甘於在偏僻的工廠裡,做著勞力工作,然後回去緬甸家鄉開一間服裝店。

蓮青看到了「世界」,但阿國只看到蓮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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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瓦城》官方劇照

蓮青是阿國的一切,是他的希望。

在泰國沒有合法身份的阿國,在當地充當著廉價勞動力,做著當地人所不願意做的工作。除了蓮青以外,阿國在泰國一無所有,他在異國不受尊重、沒有親人。

電影裡頻繁的出現長鏡頭畫面,這是顯而易見的。片初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在展露從緬甸偷渡至泰國的其中一段過程。以後還有些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長鏡頭畫面。

如前面所述,我認為《再見瓦城》並不是一部不無瑕疵的電影。最主要的,是電影裡出現了太多的留白,甚至多到一個,很有可能會影響觀眾理解戲中劇情的情況。

在阿國和蓮青初相遇的那一幕,多付了錢,訂下了車廂前座的阿國,在與蓮青素不相識的情況下,主動向司機申請,與被安排在車尾躺座的蓮青調座。司機當下感到錯愕,向阿國問道,你多付了錢,為什麼要去坐那個不舒服的位置呢?

這是在電影裡,阿國第一次對蓮青示好。

在從緬泰邊境前往曼谷中心的路途上,特別是當到達檢查關口的時候,蓮青至少有兩次透過了倒後鏡觀看車尾的動靜。

在到達曼谷的時候,蓮青將一些家鄉土產送給阿國。這一段很好理解,可看作是蓮青答謝阿國,而實情也應是這樣。但當初阿國與蓮青調座的動機是什麼呢?已故台灣作家陳映真曾在其小說裡面,曾寫下了這樣的一句話:「只有窮人才會懂得疼窮人。」若是這樣,阿國和蓮青之間的關係,是很容易理解的。

陳映真的小說,是立足於鄉土的。換個抽象一點的講法,陳筆下的角色都是有「根」。但在趙德胤的電影裡面,這些人卻正是「失根」的一群。

循偷渡途徑前往泰國的過程中,當事人先受到仲介和偷渡業者的壓榨。他們必需先要付一大筆錢,才能得到向外游的機會。如果這個說法也是容易理解的話,到底阿國為什麼要和蓮青換座呢?難道是因為一見鍾情?但阿國多付的那筆錢,應已足夠成為家裡人一段時間的生活費。

換一個講法,若這不是為了突顯阿國善良,就是導演要讓他看起來帶點幼稚。人在某些時候或某個階段,是很現實的。若兩者俱否,那麼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是,縱使導演是生長於緬甸的華裔,但他對一般「偷渡移工」的想法,還不算很瞭解。

也想要藉著這部電影,談一下我對「長鏡頭」的看法。在該片上映之初,我看到有一篇電影評論批評該片,指說「使用長鏡頭並不代表就是真實」。這個論點當然沒錯。長鏡頭不等於就是「真實」。我們不能否認長鏡頭在某些時候具有較能反映真實環境的作用,盡可能的還原真實畫面。但也僅此而己。而這些並不是長鏡頭的唯一一個作用。

所以,在這種語境下的「真實」,是需要多加說明的。因為長鏡頭只是一種拍攝手法,用真實來形容「長鏡頭」,是很籠統的。如果不說明真實的意思是什麼,只說「長鏡頭反映了真實」,或「長鏡頭並不代表就是真實」,那麼整個討論的基礎,是不結實的。會使得討論到達一種,表面看來好像說了很多,但實質是什麼也沒有說的狀態。

以上確有借題發揮的成份,那也無非是因為我想要強調一件事,就是所謂的「長鏡頭」,從來不等同於「真實」。換一個講法,假設某電影是一部公認的現實主義作品,也不會因為電影不多使用長鏡頭,所以就不是一部現實主義的電影。

再進一步去說,我們應當指出,長鏡頭拍攝在電影裡面,能有著不同的意義,需要透過具體情況,而作具體分析。如在侯孝賢導演的作品裡面,多使用長鏡頭空鏡。在《再見瓦城》裡所頻繁出現的長鏡頭畫面,大多數的時候,是以近鏡或中鏡呈現角色的臉部表情或動作。

但無可否認,在該片裡有些長鏡頭畫面是有缺陷的。控制長鏡頭,需要一定的功力,譬如,要在一段相對較長的時間裡捕捉人物和週邊環境的變化,要照顧細節。這方面趙導的功力是不足的,若細心留意的話,電影裡的漏洞並不難去發掘。

上文已有提及到電影裡不合邏輯的地方,而網絡上指出該片的紕漏的評論亦有不少。在描述偷渡移工的生活這一部份,亦有不足。而且不論在電影技術上或劇本上,該片都做得不夠紮實。

但我認為《再見瓦城》是有「價值」的。我無法判斷趙是否如某些批評所言般,在「兜售第三世界情懷」。然而在影像裡,儘管趙也許是沒有意圖(也也許是未能做到)去對社會(實是全球性的)問題作出分析或批判,但他至少能將這些問題放上大螢幕。

蓮青和阿國從緬甸偷渡到泰國。他們在泰國沒能獲得一紙身份,這甚至是蓮青一直以來所苦苦追求的事物,更是她的「死因」。資本在全球化經濟體系裡得以流動,但人卻不能跨越國界而任意流動、定居。

商品也是可以跨國流動的。如在英國,隨著近些年來有愈來愈多的華裔在當地定居或工讀,現在在英國,要買到在兩岸三地一些較有名的商品食物並不難。就如在電影裡,蓮青從家鄉帶來了土產,想要送給一群新室友,但該室友嗤之以鼻,說這些在泰國也能買到。

以蓮青和阿國為代表的一群人,他們離開貧困的家鄉,冒被抓捕的危險,到另一個更發達的國家或地區工作,所覓的,就是向上流、階級流動的機會。

在工廠裡,蓮青和阿國都只是一個數字,工廠工人只是一個數字。他們沒有名,沒有姓,甚至是因工受傷而斷了腳,因此而生計斷絕,但工人得到的「補償」,是微不足道的。失去工作能力的工人,已沒有利用、可榨取的價值可言。最後的命運,就是被老闆一腳踢走。

蓮青俓自追她的夢,所以阿國的夢碎了,於是蓮青的夢也碎了。

一個是讓階級向上移的夢,一個是愛情的夢。

感動背後:《你的名字。》裡的劇情堆砌

感動背後:《你的名字。》裡的劇情堆砌/作者:Aar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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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看完《你的名字。》,沒有留下多大的感受,最深刻的,反倒是我再一次透過了電影,印證了自己是一個古舊無趣的人。

該片的元素非常豐富,裡面所出現的幾個主要元素,挑任何一個出來,都可以成為一部作品的主要題材。

八年前,女主角開始與三年後的男主角互換身體。兩個活在不同時空裡的人,逐漸產生了交集。

女主角三葉在彗星劃空的前一天到東京尋找男主角瀧。兩人在電車上相遇。但當時的男主角還沒開始與女主交換身體。所以他對三葉沒有印象。在臨別之際,三葉把象徵著「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的繩結交給瀧。

第二天,瀧打了一通電話給三葉,但電話未能接通。於是瀧就開始踏上了尋找三葉的旅程。擁有著「上帝視角」的觀眾們,知道在當天的晚上,彗星墜落於糸守鎮的中心,包括三葉在內,糸守鎮共有五百名市民宣告死亡。

隨著瀧對事件的發掘,我們才知道,原來彗星隕落,是在三年前的「第二天」發生的事。時空穿梭這個重要的元素,至此才正式浮現。

但由此引伸而來的問題有二。

首先,女主角三葉既能用瀧的手機記入自己的電話號碼,那麼按理說,應能留意到當下的時間日期才對。這一點已有影評指出過。而且瀧和三葉都有在自己、及對方的手機裡寫日記的習慣。換言之,說交換了身體後的二人,未能察覺得到自己與對方有著三年的時間差距,這是說不過去的。

近幾年以來,出現了愈來愈多的以時空穿梭為題材的影視作品,若對比起這些作品,在情節上,就如文首所說,《你的名字。》無疑還要更豐富些。因為在時空穿梭以外,還有著身體互換這元素。

男女主角身處在兩個不同的時空裡。這兩個時空,相差三年。隨著劇情的展開,我們知道了三葉於三年前死於彗星隕落事故。這一直要到瀧走進神社以後,才讓時間回到一天以前,才讓劇情得到了改寫。

以時空穿梭為題材的電影自有它的邏輯,但也不應拋棄基本的邏輯,交由影迷觀眾自行「腦補」。如果因為是電影有關於時空穿梭,所以就不用講邏輯,那麼這部作品,自然是容易接近完美的。

我們先簡稱瀧走進神社的御神體之前的劇情為第一段故事,以後則為第二段。

在第一段的故事裡,三葉開始間歇性的與瀧互換身體。換一個講法,也是互換靈魂:在三葉身體裡的,有時候是瀧;而在瀧身體裡的,則有時候是三葉。換言之,三葉的靈魂,走進了三年以後的瀧的身體裡。弔詭的是,在三年後的這個時空裡,當時的三葉己經因事故早已逝去。

如此說來,按某種文藝愛好者的說法,說該片打破了時空的界限、擴闊了對時空的想像,也不為過。

在第二段的故事裡,在瀧喝下了口嚼酒後,時間回到了過去。在三葉的時空裡,就是回到彗星隕落前的一天,當天晚上,三葉及其友人救出了糸守鎮全鎮的居民。

這也改寫了瀧和三葉的故事發展。他們開始遺忘對方的名字,覺得在他們的人生裡面,有著一些他們一直在尋找的人事物。

相信觀眾都記得,在第一段故事裡,在彗星墜落之後,瀧與三葉「失聯」。原本留在瀧的手機裡的,由他和三葉所寫下的日記,突然瞬間消失。

如果那是因為三葉已經死去,所以舊日記消失了,那麼在第二段的故事裡,這些日記、至少在彗星隕落前所寫下的日記,應有存檔,而不會憑空消失才對?當然,日記消失未必與三葉生死有關。但那似乎就欠缺一個解釋了。

刻薄一點去說,正是因為瀧和三葉失去了有關於對方的記憶、遺忘了對方,所以觀眾才會為二人感到婉惜;也才能在結局時,會因二人的久別重逢而感覺到幸福,才能從整套戲當中尋得到感動。

我不太關心電影結尾會否是在意料之內。我較在意的,是電影的計算太重、對煽情的計算太重,堆砌的痕跡太重。可試想,若三葉和瀧的愛情沒有那麼多錯過、沒那麼多轉折,那幸福,就來得太突然。一如電影,沒戲好寫了。

《遊園驚夢》:中國近代史、大戶人家裡的女性地位

《遊園驚夢》:中國近代史、大戶人家裡的女性地位/作者:陳山路

在《遊園驚夢》裡有一幕是這樣的,榮府的大管家和二管家到古翠花處,說是老爺有請。古翠花站起來後,心神不穩,險些暈倒。二管家想要上前扶著翠花。在旁的大管家喝著二管家。二管家就退後一步,把從翠花手上跌下來的扇子拾起,交給翠花。

之後的一個鏡頭是從屋外拍攝,透過窗戶看見了屋內的情景。翠花和她的女僕在左邊的窗框、而大管家等三個男人,則在窗框的右手邊。在畫面裡,男性與女性各佔一方。此一鏡頭除了是說明在榮府這等大戶人家裡男女有別、尊卑有別以外,更是刻劃著其時的社會風貌。當然這要聯繫到電影裡較早前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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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年代,「男女授受不親」這個觀念還是深入人心。在電影的初段,我們看到由王祖賢飾演的榮蘭是一名小學的教師。她的父親與榮府有親戚關係。但後來家道中落。按榮蘭的說法,在這個年代,家道中落是很普通的事。

榮蘭說她的父母留給她的東西不多,但是留給她一個進步的思想。榮蘭回憶說,她的母親說過,要中國富強,女人就得走出閨房。

翠花被請到榮府當家、也就是她的丈夫、榮蘭的表哥處後,鏡頭對準著遠坐在大廳另一邊的榮府當家和他的正室夫人。榮府當家和正室夫人的兒子則坐在旁邊。下人則站在兩旁。

這些細節刻劃出榮府裡的權力順位。而古翠花則像是被邀請來的戲子一樣,坐在廳中、備受忽視。榮家老爺有一大半的時間幾近是沒在聽戲,而是玩雀、與夫人聊天。

在接著的劇情裡,有一幕是古翠花一個人坐在房中,拿著剪刀,狠狠地割開她織出來的繡花布。繡花在這裡是象徵著中國古代傳下來的傳統婦道。而古翠花則明顯對此感到不滿。

遊園驚夢

「想當家,我們太夫人帶著二十個丫環、三十車嫁妝過門榮府。四方親朋好友前來祝賀。一賀就是十二個晝夜呀!大管家,你可真是見過場面的人呀!我們這種下人,能沾上榮府的邊,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非但說榮蘭和翠花幾乎是兩種不一樣的女性。一個儼如知識份子、新時代女性;另一個則是目不識丁、離開了戲棚就幾近失去貌生能力的女人。不消說榮蘭和翠花間的差距,若拿翠花對比張藝謀的作品《大紅燈籠高高掛》裡鞏俐所飾演的角色,翠花在某程度上,是軟弱的、只能任人宰割的。在榮府之中,她幾近是亳無價值、而且不受尊重。

在與另外幾位「姐姐」打牌的場合中,翠花會被嘲諷她的出身不好。

也是因為榮蘭和翠花的對比,楊凡一方面藉榮蘭之口,對父權社會進行抗權、同時亦表示他對男女平等的尊重和支持。無論是在戲裡還是現實,所謂男女平等,很重要的一點是,雙方皆要有一定的經濟能力。榮蘭不僅是一名知識份子,更是一名教師,有謀生能力,有獨立生存的基礎;而翠花則不一樣,假如她離開了榮府、不依賴任何人,她能否生存,也成了一個問題,最大可能,就是回到得月樓賣唱。

換一個講法,楊凡在電影裡,也想要表達「知識改變命運」這個想法。

而在榮家這所傳統的大戶人家裡,老爺慣抽鴉片、家裡東西賣得七七八八,說的,不也是在近代史中積弱的中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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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聲》:韓國歷史裡的日本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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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聲》電影海報

《哭聲》的第一個鏡頭就是拍攝在「外來的日本人」坐在谷城河邊勾上了魚餌。在電影中段,谷城本地的巫師日光更以「魚餌論」向主角解釋為什麼是他的女兒被魔鬼選上了。這無疑是電影的核心主題。主角由始至終都是被考驗的一個,從來都不是因為他自己、或他的女兒做了些什麼,才導致了這個結果出現。無論主角最終選擇了些什麼,都不可能會挽回他女兒被魔鬼選中了這個事實。

換一個講法,說「宗教」是《哭聲》的核心主題,擁有不死身的「外來的日本人」就是魔鬼。

但電影最吸引我的是當中牽涉到歷史、政治的那一部份。

許多影評都有提及到,在日本侵佔朝鮮期間,位於朝鮮半島南部的谷城居民時常遭受到欺辱。再加上在戲中,「日本人」被視為外來者、而無名女鬼更以「倭寇」來稱呼日本人,這一切結合起來,背後自是指向朝鮮半島曾被日本殖民統治的這段歷史。除上述情節以外,電影裡還有許多細節是在解釋這段劇情的。包括主角在查看日本人的護照時,在螢幕上出現的護照,並不是我們會在現在所看到的日本護照;作為小鎮警察的主角,並不認識無名女鬼。這些細節被豆瓣網上的一位網友記了下來。[1]

而在事實上,在過去就有不少韓國電影是以朝鮮日殖時期為故事背景、或是在電影裡透露著朝鮮半島曾遭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歷史。

數以朝鮮日殖時期為背景的電影,包括有《鬼鄉》、《醉畫仙》、《暗殺》,以及較早前在香港上映並曾引起影迷熱話的《下女誘罪》。

《下女誘罪》的第一個鏡頭就是講述了日殖當局的士兵隊伍在街頭操練。隊伍士官拔刀恐嚇尾隨隊伍的朝鮮族小孩讓他們滾開;自言自己只是個喜歡聽猥褻故事的老頭的上月本為朝鮮人,後來靠賄賂成為了高官的傳譯員,及後更協助日本吞併朝鮮半島,獲日殖當局賜予金礦。為了要歸化成為日本人,他娶了一個他根本不愛的日本沒落貴族的女兒為妻。[2]

而《鬼鄉》則是以真實事件改編,講述了朝鮮女性在日殖時期被逼作慰安婦的故事。朝鮮半島和台灣同樣是曾遭日帝侵佔。然而在日帝戰敗的七十年後,也恰巧是電影在韓國上映的前後,一方面是在韓國有電影工作者在拍攝相關作品、追尋歷史真相,但另一方面在台灣卻有官員宣稱有女性自願當慰安婦。[3]

在電影細節裡透露出朝鮮半島曾遭日帝侵佔的歷史痕跡的作品,舉例說則有由柳河執導的《江南黑夜》。在電影裡,為了確保自己能從江南開發案中牟取暴利而勾心鬥角的徐議員和樸議員,他們兩位皆曾為大韓民國的軍官。而在徐樸二人所屬的政黨裡面,在該政黨的首腦的辦公室牆上,懸掛著兩把武士刀。該片的故事發生在一九七零年,而其時大韓民國的總統則正是曾在日本對中國發動侵略戰爭期間,就讀滿洲軍官學校、並在參軍時曾誓言自己是日本人、並有為滿洲國軍以及日本國獻身的覺悟的朴正熙。朝鮮半島分裂以後,為了反共的緣故,在南韓,有許多曾在日殖期間為日本殖民當局服務的軍政人士得到政府的重用,好些更能(在日後)重返權力核心。

如果說在《哭聲》裡的無名女鬼是在對應著《鬼鄉》的一眾女角的話,那麼為日本人賣命、與其同流合污的巫師日光,則可與《暗殺》中的廉鍚鎮、《下女誘罪》中的下月作對比。為了名利而放棄民族氣節,並受殖民者所差使。在《哭聲》裡的日本人,正正是透過搾取谷城居民的生命而進行修練,就像其時的朝鮮人民不斷被日本殖民者剝削、欺凌‧。

換一個講法,上述所提及的、與朝鮮日殖時期有關的電影只是當中的一少部份。距離朝鮮半島脫離日本殖民統治已有七十年。韓國電影工業現在有巨大的影響力。而擺在觀眾眼前的事實是,韓國的電影從業員,一直都有注意著現今在日本,軍國主義正在復辟的跡象。

這些作品一直在提醒著韓國人民以及韓國電影的影迷們,帝國主義、軍國主義、殖民主義所帶給人們的禍害,以及日本殖民者沒有、或是不敢正視的歷史。

不去正視這些歷史的後果,就是讓人忘記這些歷史所帶來的傷痛、因此而逝去的生命,也無法讓後人從中得到教訓,從而能走上一條正確的道路。

[1]《哭声》图解:80个剧情要点全解析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7963889/

[2] 電影語言 Film Language《下女誘罪》側記:「知識的界線」

[3] 〈對話空間:電影《鬼鄉》背後的慰安婦故事〉,兩岸犇報

http://ben.chinatide.net/?p=9568

《七月與安生》筆記

《七月與安生》筆記/作者:Aaron

這兩個晚上分別把電影和小說看了一遍。

小說裡的安生並沒有像是在電影裡般被動。在電影裡安生是在廟裡被家明拉著的那一個,但小說裡卻是安生主動吻著家明。小說裡的安生在酒醉後可以在七月的臉前對家明說,我冷,抱著我。小說裡的安生沒有壓抑自己對家明的感情。安生一直都有直視她對家明的愛。只是她到最後還是為自己、為七月、為家明作出了選擇。

我是先看電影,才再看小說。

原著不長,留白很多。但小說也填補了些在電影裡並沒有呈現出來的細節。

比方說,在電影裡兩個小女孩濕漉漉的回到七月的家。觀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在小說裡,兩個小女孩是因為沿著路軌漫行,所以才在雨中被雨水淋濕。每當安生在課堂上被老師趕出,她就會走到她和七月的秘密地方,然後爬上那棵七月不敢爬上的大樹。安生在樹上看見遠方的路軌,心裡想著有一天一定要沿著路軌而行,看看路軌的盡頭。

安生長大以後才明白到,原來那條路軌是沒有盡頭的。

但電影還是保留了一定程度的留白。小說把安生對擁有一個「家」的渴望寫得明白。但在電影裡則沒有講得如此也清楚。而是透過鏡頭,把安生對家的嚮往給拍下來。

安生離家以後,與七月分隔兩地。這個時候的中國在各方面都在急速地變化。兩個人就像其時萬千人一樣,走上了兩種不同的命途。七月與安生在這幾年間的生活,都只能被飛快地記錄下來,就像是與其時正在急速發展的中國相對應般。而兩人所經歷的辛酸,也不足為外人所道。

看影評時知道岩井俊二原本有被邀請參與這個項目,後來終沒成事。但電影的第一個鏡頭、背景音樂甫一響起,那一剎那即讓我想起岩井俊二的作品;後來七月和家明在圖書館的那一幕,都有讓我想起岩井俊二的電影。

電影版的《七月與安生》最讓我喜歡的,是當中的故事結構。把亦真亦假、混合理想與現實的故事,層層推進。

小說和電影版有許多的不同。包括安生和七月的結局幾可說是相反。但至少無論是在哪一個版本,安生和七月都嚮往著對方的生活。而偏偏就是因為兩個版本的不同,在這個意義下,小說和電影,反而是互補了小說裡的七月、電影裡的安生,因對方而起的遺憾。

31/10/2016
Aaron

《虎度門》:忘記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忘記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作者:Aaron

由舒琪執導、杜國威編劇的電影《虎度門》,講述縱橫戲壇三十年的粵劇名伶冷劍心在大時代背景下,生活周邊出現了變化,從而需要作出各種的抉擇。冷劍心於十三歲時便開始拜師學藝。先習花旦,後來才改習文武生。在戲中飾演冷劍心一角的,是香港的著名演員蕭芳芳。據說在《虎度門》原本的設定裡面,冷劍心本應是演花旦的粵劇演員。後經蕭芳芳要求,才改花旦為文武生。

文武生者,是粵劇表演中其中一個行當。顧名思義,擔任文武生的演員需能文能武,能兼備表演文戲武戲的能力,是劇目中「第一男主角」。一九二零年代到一九三零年代間,在粵劇表演中開始出現了「女文武生」。香港人所熟悉的任劍輝、龍劍笙、蓋鳴暉等,都是著名的女文武生演員。值得一提的是,蕭芳芳本人在早年就曾經學習過粵劇和京劇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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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虎度門》海報

蕭芳芳在拍攝《虎度門》之前的最後一次演出,是在許鞍華導演的《女人四十》裡面飾演家庭主婦阿娥一角。如果我們承認有「不折不扣的傳統家庭主婦」這樣的描述的話,那麼精打細算、精明幹練、持家有道、孝順父母、照顧子女、打理家務的阿娥,大概可以算是這樣的代表。阿娥這個角色,普遍符合我們對傳統家庭婦女的「印象」。她就像我們身邊認識的一些已婚主婦。

在中日韓等東亞國家的傳統文化裡面,婦女在家庭當中一直被分配並擔當著打理家務以及照顧老幼的角色。已婚婦女固應要視之為理所當然,而到了適婚年齡的未婚婦女更應視嫁人生子為迫切目標。在老陳心目中,始終保留了對傳統的家庭價值以及性別規範的認同,即管教下一代的主要責任是在妻子。

在電影的中段,老陳曾指責冷劍心,指女兒阿雯之所以會如此嬌縱,是因為「慈母多敗兒」。冷劍心對老陳說她自己沒有權利嚴厲的管教女兒,而老陳則說冷劍心終於說出了她的心底話,因為冷劍心並不是阿雯的親生母親,所以就沒有視她為自己的親生女兒。

處理「家頭細務」這些在傳統性別規範裡被視為妻子應做的事情,則落在老陳家的家傭身上。長期在外排戲表演的冷劍心,回到家裡最大的樂趣,還是對獎票、吊嗓子。冷劍心甚至因為演戲,所以甘願把自己剛生下的兒子阿俊交托給與自己關係非比尋常的阿蘭,終一生與親生骨肉分離。這一切都與中國社會的傳統性別規範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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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女人四十》劇照

作為一個男性以及一家之長,老陳表達了他對冷劍心的不滿。而且冷劍心的社會地位比老陳遠高,儲蓄也不見得比老陳少,有出眾才華之餘,還名成利就。而也碰巧此時正是老陳在事業上的低潮期,就像是象徵著在片中「父權」的失敗。

如果說阿娥是「典型的家庭主婦」,那麼無論從任何角度而言,冷劍心都說不上是一個家庭婦女,她更是偏離了傳統的「母親」和「妻子」的角色,與阿娥截然相反。更甚者,冷劍心甚至有一刻質疑過自己的性別認同。冷劍心說自己雖在台上扮演男人,但在台下卻是個十足十的女人。站在台上的她英姿颯颯,就連同一戲班的小生都對她暗生傾慕。在舞台下,有女性戲迷高喊她想要嫁給冷劍心。粵劇演員走過「虎度門」,就要忘我、把自己交給舞台。在台上演文武生的冷劍心,在後台準備演出時就對前來探班的老陳說,不要叫她「媽」,因為這會影響她培養情緒。

在電影初段,老陳已因女兒與作男性化打扮的密友阿Jo過往甚密而感到不滿。其後每當老陳與冷劍心談及此事,老陳態度便會變得激動,深恐阿雯也會變成同性戀。為了阻止她們兩人交往,老陳甚至不惜捧打鴛鴦,禁止女兒與阿Jo見面。而冷劍心則相反,她對阿雯和阿Jo的關係,至少沒有反感。冷劍心在與阿Jo對談之際,阿Jo就曾以「好型」來形容在台上表演的冷劍心,阿Jo對冷劍心說,台下的你,反而沒什麼特別。就像在老陳執意要移民到澳洲時,冷劍心自言道,自己並沒有作出過任何的反對,儘管她對唱大戲有無限的眷戀。

在完成最後一次演出後,待得曲終人散,冷劍心回到空無一人的舞台上。遇上聞聲而來的助手明嫂問及心事,冷劍心念及兒子和阿蘭,在台上唱吟道:「丈夫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讓我想起在《霸王別姬》裡,年輕的小豆子頑強地唱著「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電影裡的程蝶衣有著女性認同,在戲內戲外皆如是。而冷劍心則是習慣了「丈夫」這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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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虎度門》劇照

冷劍心縱橫戲壇三十載,成為香港當代最傑出的粵劇演員,背後所付出的代價,是與兒子分離。戲裡有一幕讓我動容。那是冷劍心在演出之前,舊搭檔阿蘭突然出現在後台裡,並對她說,她的親生兒子阿俊此刻正坐在檯下。在虎度門外,阿蘭從觀眾席裡指出阿俊。走進虎度門後,冷劍心在檯上演戲,眼光卻不時凝望著坐在檯下的阿俊,然後潸然淚下,難分眼淚到底是為誰、又是為了什麼而流。粵劇演員走過虎度門後,便要忘記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為了粵劇,冷劍心到底忘記了些什麼、作出了什麼改變?

《虎度門》出彩、值得探討的地方還有很多。單是粵劇表演、梨園改革等題材,在電影上映至今的二十年裡,可說是幾乎絕跡於香港電影工業當中。也是在《虎度門》上映的前一年,由高志森擔任導演,同由杜國威編劇的《南海十三郎》在香港公映。南海十三郎是二、三十年代期間,省港兩地最為有名的粵劇編劇。這部講述名粵劇編劇家南海十三郎的一生的電影,與《虎度門》同為香港電影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以粵劇為題材的電影。

我們在上文提及過,「女文武生」大概是在二、三十年代粵劇進行改革期間開始出現,而其時也正是南海十三郎最具創作力的時期。而這兩部以粵劇為主題的電影又同是九零年代的產物,不可謂其無不巧合之處。也並非要故作文章,但這兩個時代的對比,卻不禁讓筆者想起其時粵劇表演在香港正走向式微。一九八零年代,隨著香港經濟得到高速發展、新興娛樂事業的出現,以及粵語流行曲的興起,粵劇表演的影響力大減,觀眾群也走向老化。一直到九零年代,那還是香港樂壇的黃金時期。相反,粵劇在當時卻正面對著觀眾群老化、粵劇演員青黃不接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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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取自香港演藝學院,演藝青年粵劇團《粵劇選段》

梨園改革也是《虎度門》中有所涉及到的課題。在戲中從外國回流回來香港的林導演,屢次想要對戲班的粵劇表演作出改良,引入當代藝術表演的技術和概念。然而這卻受到前輩演員靚嘯天(天叔)的反對。林導演解釋自己的想法時,曾對天叔說:「改良粵劇非自今始。由瓊花會館改為八和,由全男班改為男女班;由日戲改為夜戲;由各大行當改為六柱制。粵劇不是無時無刻都在改革嗎?」而文武生則正是粵劇改為六柱制的一種產物。

一兩年前,我曾在網絡上看到一個由港台製作的節目。當中講述有些家長會讓小朋友學習粵劇表演。粵劇若能得到傳承,這當然是戲迷的佳音。我並不是說粵劇在文藝當中,有什麼超然的地位,但有時候想到這些,也不禁會讓我想起,在我的同輩當中,會聽粵劇、粵曲的人,是少之又少。粵劇在香港式微,但反過來說,粵劇也不單獨只於香港存在。《虎度門》和《南海十三郎》皆是近二十年前的作品。而在此二十年間,潮流不斷在變。但好的作品不會因為潮流、不會因為時代而失去價值。有如《虎度門》、有如《南海十三郎》,也有如粵劇。

筆記:《可可西里》、中國經濟發展

筆記:《可可西里》、中國經濟發展/作者:Aaron

由陸川編導的電影《可可西里》以真實事件改編,講述了青海高原的志願巡山隊員,於可可西里追捕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藏羚羊的盜獵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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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西里》海報

無論是在當時或是現在的中國電影工業體系裡面,《可可西里》都可說是一部獨特的作品。

即便是在電影上映十二年後的現在,以藏疆地區、少數民族為故事背景或題材的中國電影還是在極少數。但在過去兩三年裡,李睿珺的作品《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和萬瑪才旦的《塔洛》都是些很優秀的作品。我們或可期待以後會有愈來愈多的少數民族電影,以及優秀的少數民族電影出現。

《可可西里》上映後,在國內外影壇皆引起了轟動。不僅是因為電影將目光放在在中國電影工業裡,一直鮮有人關注的藏疆地區;也不只是因為電影以保護野生動物,這個在中國電影史中罕見的題材為故事中心。最難得的,是電影成功引起部份影迷對國內生態環境以及自然保護產生關注。

而這在當時的語境、大環境下,對中國生態環境和自然保護進行探討,也必然會連結到中國的經濟發展以及工業化進程。

中國學者杜建國於兩年前曾為他的西藏之行寫下了遊記,名為〈西藏經濟觀感〉,講述他對西藏經濟發展的看法。本年九月,他受邀前往雲南臨滄地區參加活動,後寫下〈中國增長模式不可持續?──從臨滄看雲南看中國〉一文,分享他對中國在工業化、城市化、基礎建設和環境保護等幾方面的觀察和思考。

杜建國在上述提及的兩篇文章裡面提及到森林覆蓋率、環保政策、動保政策和恢復生物多樣性的關係。據杜建國所說,藏羚羊今數目非但猛增,甚至已從瀕危動物名單中剔除。

我們這篇小文和前述提及的杜建國的兩篇文章,與電影語言實無甚關係。但或也可反過來說,不論是《可可西里》或任何的文藝作品,他們的價值和能談論的,都不僅是文藝作品的本身而已。如若能了解中國的工業化進程、以及梳理中國在經濟發展道路上的演變,相信這無論是對理解在十二年前上映的《可可西里》,或是現今當下的一些中國電影,都會有一定的幫助。

杜建国:西藏经济观感
http://finance.people.com.cn/n/2015/0828/c1004-27529464.html

杜建国:中国增长模式不可持续?——从临沧看云南看中国
http://www.guancha.cn/DuJianGuo/2016_10_12_376878_s.shtml

14/10/2016
Aaron

《比海還深》(After the Storm)簡短感想

《比海還深》(After the Storm)簡短感想/作者:Curt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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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海還深》海報

《比海還深》的好,在於它的真實。

電影無法教會你如何改變一塌糊塗的人生,正如阿部寬飾演的良多不會突然中彩票暴富、不會在一夜之間寫出驚世鉅作而成為名垂千古的文豪,更不會在一場風暴之後就與妻子復合;它沒有給你面對挫敗的勇氣,你不會見到良多突然容光煥發的教兒子做人的道理、教兒子如何奮鬥;它甚至連面對失意生活的方法也不曾道出,或許是因為根本沒有這種方法。

電影拍出來的,正正就是一個中年男人在夢想、家人、前妻、兒子以及同事面前展現出來的懦弱及無能。良多不明白自己的生活哪裡失常了,反正就是忽然驚覺自己已經身在那種處境中,距離自己夢想愈來愈遙遠。正如前妻新男友所言,「沒有社會價值」、苟且過活、為自己的頹廢找藉口,每每想做什麼卻無能為力。

是枝裕和不時借戲中演員的對話開玩笑,為電影的平淡增添了些許微笑,亦使電影從頭到尾有著輕鬆的氛圍。這份觀影時的輕鬆,與步出戲院時深深感受到那份沉重,苦澀卻完全相反。每當自己靜下來去回顧生活的時侯,正正就是感受到這沉重以及苦澀。它不會使人抱頭痛哭,卻往往教人輾轉反側,寢食難安。

特別喜歡電影的英文譯名"After the storm",風雨過後,沒有雨過天晴欣欣向榮的一番新景象,沒有大團圓結局,只有回去繼續生活,心態或許有差別,然而原來的生活始終仍是原來的生活。

這篇零散的感想不知該如何作結,卻已筋疲力盡,明天也還要去繼續平常的生活。唯一感到欣慰的,大概是一星期內看了兩部好戲。

24/7/2016
Curtis

《下女誘罪》(The Handmaiden)簡短觀後感

《下女誘罪》(The Handmaiden)簡短觀後感/作者:Curtis

對上一次看朴贊郁,是數週前在朋友家電影頻道看《饑渴誘罪》(Thirst),該片在影像風格上,仍然鮮明得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朴贊郁的作品,電影卻因一些過失,變成一部不倫不類,笑場不斷的怪片。

今次看《下女誘罪》(The Handmaiden),事前沒看過簡介與評論,算是衝著朴贊郁三個字進場,也可說是一場賭博,賭上對他的信心。

維持一貫作風,朴贊郁以各種爾虞我詐作為電影主軸,今次故事圍繞著四人發生——串謀混入大家族的女僕與騙子、家族男主人以及身為財產承繼者,一直被騙子及男主人覬覦的小姐秀子。

無意亦無精神作深入討論,且說一場戲:騙子、女僕及秀子下車,按原定計劃是要把秀子關進瘋人院。女僕率先踏進瘋人院範圍,秀子緊隨其後。女僕與秀子一個擁抱,女僕叫小姐進去,秀子退避,忽然鏡頭一轉,二人角色瞬間對調,女僕與觀眾才開始意識到中計。

很多人認為看這一類玩弄謀略、前後反差的電影,總是要拍得愈難理解、橋段愈光怪陸離才算得上是好。然而提一部2009年的一部港產片《殺人犯》,不老症遇上衰老症,夠離奇夠猜不到了,真正的問題卻是「好看與否」,相信心中有數。反觀上面說的一場戲,簡簡單單的欺騙,用不著什麼古怪橋段、不用借演員的說話解畫,更不用放畫外音,全憑電影語言解釋,使人再三回味,我認為所謂以「影像敘事」即是如此。相信那一場戲回看數十次數百次亦同樣精彩。

朴贊郁以往的電影,多以「矛盾」作為核心推進故事,結尾多半只剩下迷惘、絕望,如《原罪犯》的男主角,就經歷了一場逐漸墮落的被復仇過程。但這套新片似乎有了新的突破,透過兩位女性的故事,除了破壞,同時亦實現了追求、建立的過程,這是另一個讓我相當驚喜的地方,亦教我期待朴贊郁在未來會有什麼新方向。

賭上心中信任導演的這場賭局,幸好是賭對了。相信下一次我仍會是衝著朴贊郁這名字入場的那個影迷,希望一直如是。

21/7/2016
Curtis

 

《樹大招風》:山雨欲來風雨樓

《樹大招風》:山雨欲來風雨樓/作者:Aaron

《樹大招風》改編自張子強、葉繼歡和季炳雄等人的真實事跡。三個不同的人物由三位不同的導演拍攝。據說在電影開拍之前,擔任該片監製的杜琪峰導演,要求三位導演分別對他們將拍攝的原型人物進行詳盡的資料搜集。[1]而那幾份經整理後的資料,每份皆逾萬字,甚至還寫上了註腳。

在電影剛開始之時,導演們已透過季炳雄、葉國歡和卓子強等人的犯罪手法,在短時間內簡單地勾勒出角色的性格特點:季炳雄隱忍不發、陰險毒辣;葉國歡驕橫勇猛、野性難馴;卓子強囂張跋扈、好大喜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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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樹大招風》海報

三個角色的故事開始產生交集,那是在番禺風滿樓的一次偶然的碰面之後。儘管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原來他們曾經在風滿樓處打過照面。但猶是如此,江湖上還是傳出三大賊王將攜手合作的傳聞。霎時間,江湖上端的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卓子強從首富那裡得到三十億巨款之後,想要找另一坐高山。在真實當中,據李嘉誠事後回憶說,他曾對張子強勸說道:「你拿了這麼多錢,下輩子也夠花了,趁現在遠走高飛,洗心革面,做個好人;如果再弄錯的時候,就沒有人可以再幫到你了。」但顯然此話成效不果。戲裡的卓子強不願再去綁架一般的富商,他想要幹一票比綁架首富的兒子更大的。於是也萌生了找葉季二人合作的念頭。

時值九七,香港回歸之前。

若對照真實事件,可以說電影是刻意的將故事時間設置在香港回歸之際。香港回歸中前夕,正是三大賊王相繼落網之時。不論卓葉季三人在回歸前是何等的剛毅勇猛、意氣風發、精於計謀;不論他們是什麼厲害的角色,但他們的故事,隨著香港回歸,也就陡然結束。這是對電影最顯淺的一種解讀。淺白點說,就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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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綽號「大富豪」的張子強在大陸被捕。同年11月12日,經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後,張子強因非法買賣爆炸物罪被判死刑;12月6日,張被槍決。早在1995年,由任達華主演的電影《賊王》就以張的犯罪事跡為藍本,拍攝成電影;在張被捕後,他的事跡後又多次改編為電影。在我年幼的時候,也不用主動找些什麼資料來看,當聽到別人在談論張子強的其人其事,也不會有一種陌生感。在那一個時代,是無人不識張子強。曾有一次,我在電視上看到電影《轟天綁架大富豪》,看到呂良偉所演的角色,很自然的就能聯想到張子強這個人物。

我想若上述的那段經歷能具有一點代表性,那麼也許也可以說,大概只有生長於九零年代初期前的人,會記得香港那時候曾經有兩個「大富豪」,皆盛名於香港還是紙醉金迷的那個年代。一個是令全港富豪聞風喪膽的賊王張子強;另一個是曾夜夜笙歌的位於尖東的大富豪夜總會,後來衰落於香港經濟倒退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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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葉繼歡在西環與巡警爆發槍戰,後中彈被擒。在此之前,葉繼歡是香港的頭號通緝犯。記得在年幼時,能偶爾的在翡翠台處看到與他相關的報導或片段。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個,是葉繼歡拿著AK47在馬路上與警察駁火的片段。這段後來在《樹大招風》裡也有被拍出來。我們後來都知道,在葉繼歡被捕後,他三不五時的會因各種原因,再次出現在港聞版裡面。然而此時的葉繼歡,勇猛不再。

季炳雄是於2003年被捕的。記得當天的新聞報導,一整天都有在報導「頭號通緝犯」季炳雄被捕。《樹大招風》三個主要人物,我覺得拍得最好的,是拍季正雄的那一段。林家棟演深藏不露、城府極深、心狠手辣的季正雄,演得很好。在鏡頭裡的林家棟,永遠像是藏了一肚子的心事似的。雖然季被捕的過程,在電影裡也有拍攝,但憑記憶,還是能記得當時季是在民居被捕,還沒來得及反抗。

寫到這裡,可以說三位導演們拍出了一個「時代」。而恰恰正是「時代」,使得這部電影夾在「政治化」和「去政治化」的兩種論述之間。在前面曾提及到,電影刻意的將時間設在九七回歸之前,之所以說是刻意,是三位角色的原型人物的被捕時間不盡相同。最明顯的是,季在1994年後曾消聲匿跡一段時間,1998年才再度作案,後來到2003年才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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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然不能夠排除主創們是為了要整合故事劇本,所以才要對真實事件作出修改的可能,然而此舉則必然使得電影充滿著政治意味。

其實如果將戲裡的三位原型人物的一生,放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之下來看,他們的經歷,本身就具有政治化在內。張子強、葉繼歡和季炳雄皆曾為偷渡客,後來才到了香港定居。查看資料,張子強偷渡來港的時候較早;葉繼歡和季炳雄來到香港的時候則是較晚。

冷戰初期,中英雙方各自在邊境圍起鐵絲網、並在邊境加設軍警,限制陸港兩地居民交流以及往來。後來港英政府因為需要廉價的勞動力推動香港工業發展,所以實施「抵壘政策」,容許抵達市區的非法來港人士在港生活。此舉於1980年方始取消。港英政府發現非法進入香港的人數持續在上升,是發生七零年代的事。其時大陸還在進行文化大革命。自1970年開始,有大批的廣東知青試圖偷渡去香港。知青此舉亦影響到當地普通的農民。所謂「省港旗兵」,只是當年非法來港人士當中的少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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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打蛇》海報

在香港電影史上,不乏有以大陸偷渡來港人士為題材的作品。犯罪類型的,有著名的《省港旗兵》系列、《監獄風雲II之逃犯》也勉強能說得上是一部;側重於愛情內容、同時描述偷渡者遭蛇頭打壓的有由王祖賢和周潤發主演的《義蓋雲天》;「寫實」的,有由牟敦芾執導的《打蛇》,戲中主角選擇偷渡來港,是因為當初在鄉下聽到一個有關香港的傳說。據說,在香港,有一個地方叫做鑽石山,那裡有遍地的黃金……

在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裡,以「大陸人」為題材的電影並不在少數。前述的《省港旗兵》系列是其中一個例子,而由其時當紅影星鄭裕玲主演的《表姐,你好嘢!》系列亦是另一個例子。電影當中的「大陸人」,是香港人想像中的大陸人,而亦因應著其時的政治格局,再配合戲裡的諷刺手法,使電影得到了可觀的票房成績。主角鄭裕玲甚至更憑此片得到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的獎項。在此時期的香港電影裡,充滿著對大陸人的定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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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表姐,你好嘢!》海報

張葉季三人的事跡,是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所共同擁有的記憶。是一個時代的記憶。寫這篇文章,並不是否定《樹大招風》的價值,恰恰是這部電影拍得好。也沒有對角色作出多大的渲染、盡可能的還原角色的原型。但我還是不禁想要問,八零年代時香港電影在拍「省港旗兵」,到了現在香港還有在拍「省港旗兵」。拍完了「省港旗兵」(儘管還是拍不完),除了張子強、葉繼歡、季炳雄們以外,那一輩千辛萬苦要偷渡來港的人,他們的一生,又是怎樣?

到底怎樣,才能夠算得上是拍一個「時代」?


[1]《樹大招風》3導演拍3大賊 回望大茶飯年代

[2] 「媒介拉奧孔」— 談香港電 影電視「大陸人」形象差